1970-01-01

卡龍篇 - 黃志華

卡龍篇 (1)

卡龍原名葉漢良,畢業於香港大學的文學院,早年曾在CBS新力唱片公司任唱片監製,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填寫粵語流行曲的歌詞,其後,轉到香港電台任職。

卡龍的歌詞創作,主體風格一直都是圓熟流轉、富麗精雅,即使情未是至情,但美麗的輪廓已經叫人目為之眩,如早年的:

遙望你倩影經過,看燈飾與夜色輝映……
《倩影》 曲及唱:蔡楓華

遠遠青青山嶺下,城廓無處不飛花,

暖暖風吹二月,江中煙雨灑……

《早春二月》 曲:山木康世 主唱:蔡楓華

落日似黃金,金光照落日海岸,

少女靠在堤邊,照得笑容滿面,

捲起白裙邊,水花濺在腳上,雲在變,變作軟綿……

《黃金海岸》 曲:李雅桑 主唱:何家勁

……潮汐為我唱歌,棕櫚樹起舞,

這是童話的意境,礁石裡聽海風,

觀看日出彩霞,你是王我是無冕女后……

《青春珊瑚島》 曲:鮑比達 主唱:林珊珊

另外,如《月半彎》、《輕撫妳的臉》(都是張學友主唱)也是卡龍的典型代表作。

也許,因為卡龍本身是個電影迷,因此,他會把《早春二月》、《青春珊瑚島》的電影畫面搬到歌詞中去。只是,有時太醉心求美,卻「穿崩」了,如上舉的一首《早春二月》,末段歌詞云:「遠處青青山嶺下,城廓無處不飛花,少女江邊輕浣紗,歌聲到我家,那個少女不說話,讓我彈起東巴啦,借我一曲別離恨,寄語是情話。」「東巴啦」是西北少數民族的傳統樂器,竟在優美的江南水鄉出現,那不諧和感實在非常強烈。

當然,卡龍這些有點唯美的傾向的情歌,倒也偶有佳句的,如何家勁主唱的《黃金海岸》中的描述:「誰又會料到,光景失落太早,誰扮作盜日者,偷去重重黃金一片……」

這寫法比林振強寫的《夏日寒風》、《盜日者》至少早了兩年。

又如他替林志美填的一首《蝶夢蝶》,詞中有云:「日後若能遇見,雙方膚顏已衰,你有數兒繞膝,現實就如夢裡……」在唯美中忽然插入頗現實的場景,使感情突然也深化了,仿如神來之筆,事實上,這幾句每次都教筆者想到杜甫《贈衛八處士》詩中的「昔日君未婚,兒女忽成行」。

卡龍篇(2)

  寫情歌,卡龍是不避寫情慾的,不過,他那種唯美的寫法,自然是較受衛道之士所接受。這裡且舉三首為例:

不要說離去,夜已來,燃亮點點燭光照遍室內……
與你喝過了千杯仍未醉,千杯空虛杯杯傾進心裡,
長長秀髮替你放下,將胸中抑鬱都解去……
這晚上,就請交給我,不管對或錯將愛獻給我。
《不要說離去》 曲:Kenny Nolan 主唱:馮煒林(又名威利)

……沉默中像細聽雨聲,迷惘在眼內透出,
他在等待破曉時分,回憶起昨天晚上淺醉你的一吻……
《破曉時分》 曲:吳秉堅 主唱:徐小鳳

……抱着柔情在襟前,與你愛一千遍一萬遍,
聽你心瓣在跳動,聽你脈搏奔流,
看你雙眼在渴望,則我會為你解放……
《脈搏奔流》 曲:Tobias 主唱:陳百強

  比起林振強的寫法,卡龍這些情慾歌曲實在含蓄得多,而且是點到即止的。

  卡龍的唯美詞風,在他的非情歌中仍然處處可見。同是寫生老病死,鄭國江的《為甚麼》自然及上卡龍《春夏秋冬》來得綺麗。

濛濛霧蔽天,看春雨綿綿,簷前滴雨灑,灑不斷,
雨不灑花花不艷,問你怎發現,巨龍雲內憩睡了未見面。
雲霞聚滿天,看山嶺綿綿,炎炎夏似火般嬌艷,
山光水色輕撲面,傲笑於世上,少年豪情傲氣盡展現。
茫茫萬里煙,蓋千里稻田,紅紅葉似火般嬌艷,
風吹柳絮飄滿地,是那秋天葉,令人容顏易老又困倦
回頭望昨天,瞬息數十年,誰人曾帶走一片葉,
風吹雨打親體現,路已不可辨,問誰提着了命與運。
《春夏秋冬》 曲:因幡晃 主唱:徐小鳳

  其實,若以內涵來看,卡龍這首《春夏秋冬》未必能超越鄭國江的《為甚麼》。而像《春夏秋冬》這樣唯美的非情歌還有關正傑主唱的《天籟……星河傳說》、徐小鳳主唱的《人似浪花》、《黃沙萬里》,威利主唱的《滔滔江水去》(也許是應民族歌曲潮流而寫的)、鄭少秋主唱的《隕石流》(懷疑是《天籟……星河傳說》的再倒模)、王雅文的《二零零一》(也許靈感來自電影《二零零一太空漫遊》)等。

  再如威利主唱的《夜行火車》、蔡楓華主唱的《四海是一家》、《山中小客店》,超現實得來更有點匪夷所思,尤其後兩首,橫看豎看,都不像流行歌詞,因為一首是寫四海為家的抗戰英雄兒女,一首則寫山野旅客投店後的情況。前者所描寫的景象教人聯想到那些抗日影片或抗美援朝的影片,而後者,大概叫我想起那些《龍門客棧》的場面。

卡龍篇 (3)

且舉《山中小客店》的一些歌詞片段:「……大飲大嚼大叫大笑是豪情,五洲四海各方手足都致敬,這天你跟我相舉杯是有緣,破曉各闖新的里程……山中過客胸襟氣魄都優勝,不拘細節揮刀削鐵鏗有聲……」(《山中小客店》 曲:山木康世 主唱:蔡楓華)。

提到《夜行火車》,感到這其實是卡龍早年的力作:

微雨細下,微雨細下,微微雨伴我到火車站,

黃黃燈光照人影寂寥,清脆步代響過仍靜悄,

離去吧離開這心碎,城市似靜下稍睡,

沉靜裡是惡夢,驚破了希望,獨我在尋覓那點光,

回頭再望,回頭再望,多少惡夢纏着我。

朋友再會,朋友再會,朋友在恬靜裡安睡,

紅燈閃過門輕掩蔽,空空車廂恬靜圍着我,

憑窗而臥,憑窗看街裡,城市在熟睡中退後,

乘載着渺茫,奔向那荒漠,

在這夜行火車,悠長遠路上,悠長遠路上,當可找到路向。

《夜行火車》 曲:岸田智史 主唱:威利

在一個歌詞創作比賽的場刊上,卡龍對《夜行火車》曾這樣描述:……以香港的火車為意象中心而寫出的文字作品,最深刻印象的應該是余光中來港任教於中文大學不久所寫的一首詩,名字已經不記得(拒絕去記起)。提不起興趣看余先生的作品多年,但《夜行火車》卻的確多得他的一點啟示。然而,倘若真的要將《夜行火車》的感情和任何作品比較的話,我寧可選取Crosby,Stills Nash的《Merekesh Express》。不同的是,六十年代的嬉皮士,可以從一個失落的城市逃離到否存在的理想世界,而八十年代香港的敏感青年,在選擇逃離城市的時候,卻不自覺的奔向於一個未可知的年代,未可知的地域,尤其是那些選擇火車作為交通工具的。

單以詞而論,《夜行火車》所營造的環境和氣氛都是頗成功的,尤其如「城市在熟睡中退後」、「空空車廂恬靜圍着我」等,句子美得很,也輕透一份情。

兩年多之後,潘源良為陳秀雯填了《最後一班車》,角度相類,但描寫就及不上卡龍這《夜行火車》的淒美,由陳少琪填詞,達明一派主唱的《迷惘夜車》,則以詭奇的張力與剛性美,與卡龍這作品打個平手,但《迷惘夜車》卻輸了文字沙石頗多這一環。

卡龍篇(4)

  說起來,卡龍的文字工夫紮實,但填寫粵語歌詞卻常不協音,尤其是早年的作品。譬如徐小鳳主唱的《黃沙萬里(撒哈拉的故事)》之中:「圖畫成書書滿字」的第一個「書」字;「風沙盡承受」中「風沙」二字;「人已離去天不再亮」及「人已離去只往事」中的「離去」二字。這樣多的倒字,真是考起歌星的,幸而唱的是經驗老到的徐小鳳。

  卡龍這種常有倒字的填詞作風,頗類黃霑,不過,二人在其他方面卻一點都不相似。

  儘管卡龍也有《滔滔江水去》、《四海一個家》、《夜行火車》等作品,但往往是景淒美而情不深,沒有憤怒,沒有吶喊,有的最多也只是輕輕的嘆喟。

  《心痛的感覺》、《望望鏡頭》和《不講多句》是三首似乎比較多一點卡龍自我感情投射的作品,尤其後兩首。

  《心痛的感覺》是據蘇芮的同名國語歌改填成粵語詞的,執筆的卡龍,筆下的句子仍然是美的:

回望每段路,何處堪記……
夜靜冷月,歲月哪處留人……
奔撲何奔撲,我實在疲倦,紛沓人生裡,腳步亦凌亂,
當世界一切,冷漠地凝視,心裡頭感覺,欲說便流淚……
手裡流沙過,沒半滴留住。
《心痛的感覺》 曲:邰肇玫 主唱:雷安娜

  筆法是傳統的,但彷彿有他自己的心聲流露出來似的。

  如果《心痛的感覺》只是彷彿有,那麼《望望鏡頭》和《不講多句》的可能性就更大。

  《望望鏡頭》是首借題發揮的非情歌:

……拿了照相機你說勿望鏡頭,由你去發揮自然美,
你專心攞角度,菲林卻不夠……
童年過去如坐火箭,你愈長得清秀,是非黑白分析透,
仍然拍照信心多了,你立意再深造,謙虛說技術仍未夠,
仍愛照相將感覺捕入鏡頭,留作記憶願長久……
《望望鏡頭》 曲:徐日勤 主唱:蔣麗萍

  這首《望望鏡頭》像是描述一位攝影發燒友來表白卡龍自己的藝術觀似的,詞中說「發揮自然美」、「將感覺捕入鏡頭,留作記憶願長久」,想想卡龍那些圓美流轉、以鋪寫影物見長的詞作,的確有點像攝影師通過鏡頭所攝得的自然美。詞中的另一句「是非黑與白分析透」是雙關語,從菲林和照片的「黑白」到人間的「是非黑白」,都一語說盡了。

卡龍篇(5)

  至於《不講多句》,則是一首這樣的歌詞:「……無謂自尋沒趣,我獨怕我不識趣,誰說我太傲慢,我不記取,誰對我愛慕都決心婉拒,不講多句!……尋夢在寧靜裡,富或貴也『濕濕碎』……白天躲進小說堆,誰也不想講多句,樂天快活不想多顧慮……若多顧慮心裡多作祟,不講多句!不講多句!」(《不講多句》 曲:Jennifer Kim Ball & David Vidal 主唱:陳美玲)

  這詞既自信又倔強,也帶點輕微的自閉,要說這是卡龍的自我寫照似乎不太吻合,但是,這詞字裡行間的語氣,總令筆者聯想起印象中的他。不過,卡龍的確不會輕易在作品中流露出他自己心聲的,身為電台的高層,他是太了解流行歌詞的本質了。在八十年代初,卡龍在《新晚報》的「星星私語」欄中寫道:……我曾經一再強調,聽流行音樂的人要比聽古典音樂的人需要更開放的胸襟。原因是,流行音樂是非道德的(分別於不道德)流行藝術,概念上應該與古典音樂分別開來,經常聽古典音樂的朋友自然習慣了那種來自宗教薰陶的影響,古典音樂在脫離宗教歌曲的階段,諸如浪漫派時期,以至今日泛稱的現代音樂,都離不開正面、健康、天人合一的宗教精神,我的天!所以傳統的說法是,音樂可以陶冶性情。然而流行音樂卻完全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新(普及)藝術概念,不乘載任何道德使命是它的特色。可是以流行音樂傳達訊息,表達正面的思想和內涵,卻是經常有,並且是值得鼓勵的。

  既然流行音樂不乘載任何道德使命,卡龍自然較少把心底話寫進詞中,因為「言為心聲」,正是傳統文化一種創作使命,白居易的《與元九書》就曾說:「詩者,根情,苗言,華聲,實義」、「言者無罪,聞者足戒」、「文章合為時而著,歌詩合為事而作」。可是,流行歌詞,往往只是為歌星而作,有何使命感呢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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